2015年8月6日 星期四

辛鬱

不知是江在雨中/還是雨在江中/雨中的江心一片迷濛/風來的時候江雨斜斜/浸濕了旅人的心/他的眼睛是一枚軟木釘/再也釘不住/水的腳程//這麼著就闔了眼/收起了一個接一個/念頭的翼/去尋雨中的孤舟夢──辛鬱〈江雨〉

關於辛鬱

  本名宓世森,男,1933年6月13日出生於浙江杭州,2015年4月27日逝世於台北市。初級中學一年級,因戰亂輟學。一九四八年逃家從軍,服役二十年又九個月,於1969年退伍。
  初任中華電視台編劇,並受聘「科學月刊」任職,自此由業務經理、叢書主編、社長、主任秘書至顧問,歷時三十五年,為推廣科學普及盡力。1998年為「科學月刊」完成「重點科技簡介叢書」八輯共九十六冊之編輯任務後退休,改任顧問,續為推廣科學普及盡力。
  
  一九五一年學習寫詩,其後並寫小說、電視劇本、廣播據本、雜文及藝文專欄等,先後出版詩集《軍曹手記》、《豹》、《固海之死》、《在那張冷臉背後》、《辛鬱自選集》、《辛鬱世紀詩選》、《演出的我》等,小說集《未終曲》、《不是駝鳥》、《地下火》、《我給那白痴一塊錢》、《龍變》、《鏡子》等,雜文集《我鑰匙》、《作家的成長》等。曾獲中山文藝獎。
  一九六八年創辦「十月出版社」,任總編輯,出版文學叢書「白痴」、「決鬥」、「存在主義論集」、「凡爾德手記」、「食夢之蟲」等二十二種,後遭「葛羅里」颱風水劫,結束營業。曾任「創世紀詩刊」社長、總編輯、社務委員、顧問,並為多個文藝社團義工。



冷公遠行──悼辛鬱
2015-05-01 07:14:00 聯合報 古月
......辛鬱在他詩集《在那張冷臉背後》的年表記載1965年大病初癒,與秦松、李錫奇、楚戈等發起舉辦第一屆現代藝術季,其中除了國內受邀的詩人,尚有被他們視作兄弟的韓國詩人許世旭,畫家有席德進、顧重光等。第二年又在耕莘文教院擴大舉辦第二屆,除了新詩及現代畫,更加入了現代音樂及舞蹈。這群人有志一同,有理想目標,共同為現代藝文搖旗吶喊,喚起了許多年輕人的回響,猶如諦造了文藝復興般的盛況。
那是一個劃時代的記憶。詩人辛鬱頭腦冷靜,思路清晰,許多活動在他的籌謀下都能完美達成。可惜藝術季因財力欠缺未能延續。但是這群詩人、畫家之間卻建立了一種革命感情。也因著詩畫的媒介,使我與李錫奇結緣,婚禮上許世旭及辛鬱成為男女雙方的介紹人。之後辛鬱與孝惠結婚,我與許世旭是他倆的介紹人。此後兩家與商禽、楚戈相交往來篤密。
在詩壇被稱為三公的歪公商禽(1930-2010.6)、溫公楚戈(1931-2011.3)前幾年相繼過世,知交許世旭(1934-2010.7)也在商禽過世相隔數日辭世,冷公辛鬱近二年備受心臟病糾纏之苦,終亦隨之遠行。相識相交近一甲子的歲月,而今眼見老友一一凋零,怎不令人唏噓慟之!


從搖籃走向詩壇
盡職的走向自己的白頭
***
你說「難就難在
我穿了
一雙鐵鑄的鞋」
***
造物者最終不忍
把那雙一直拖住你腳的
千鈞重鞋 連同所有的痛苦
脫下 還你靈魂以自由
從此可以到處行走了
我替你祝禱 阿門!
(辛鬱過世於4月27日,至8月7日正好一百天。曾有詩云﹕「難就難在 我穿了/一雙 鐵鑄的鞋」)
(刋於2015/8/7中華副刋)



辛鬱/病友

2015-04-07 09:11:54 聯合報 辛鬱

那天一早,他獲知我可出院的訊息,為我高興甚久。當時我並未細心體察他那份羨慕神色,待我的看護幫我換穿日常服裝,收拾好從家裡帶來的物品,坐在床沿靜等家人來接應,偶一抬頭,目光正好與他投射過來的目光接觸,我才發現那份他臉上深沉的黯然,取代了一直掛著的笑意,我怯弱的低頭迴避。 圖/陳裕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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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不同病情的病人,被移住一病房,在任何醫院恐不多見。
我卻過上了。林先生患的是大腸癌,我患的是肺炎引發心臟衰弱。雙人病房裡,因此而顯得熱鬧些;因為有不同的醫療人員進出。
林先生從竹東來,小我三歲,很體面的一個人。在商場打轉近五十年,景況不差,所以他帶來的印尼籍看護已在他家服務七年多。
我請用的看護湖南人,屬短期聘用,因為移出加護病房時,主治醫師親口告訴我最多只住十天。
作為病友,總得弄清楚對方病情。這方面,林先生似乎熟門熟路,我一移入安頓妥當,他就作了自我介紹:
「小弟姓林,老兄的姓很少見,可以念蜜蜂的蜜嗎?(編者按:辛鬱本名宓世森)別擔心,老兄的病小意思,按時服藥聽醫生的話,不到外面受風寒,一個禮拜就可以出院。」
近似滔滔流水,我心想:這一下糟了,碰上一個嘮叨鬼,不得安寧!糟糕,還沒等我回話,他又開了腔:
「肺炎觸發心衰,老人家的小毛病啦!你放心。小弟生病生出一點心得,也可說是經驗,就是把病當作朋友,歡迎它住進我這幢肉造的房子裡來,我們相安無事。到時候,這位病朋友,住久了沒意思就會自動撒兵。」
這是什麼理論,病朋友?我腦子空轉想不通。
但是他一再替我灌輸這一套。八天後,我獲出院通知,他比我更高興,坐起身嚴肅的說:
「老兄,祝福你,病朋友不請自走,這一下你應該輕鬆些。」
我謝謝他。轉開話題問他上午照片子的結果;因為我一直不談及他的病情,這一動問,竟使他頗感意外並興奮,挺一挺身說:
「黃醫師告訴我,過兩天可以撤掉食管,改吃稀飯喝牛奶啦!」
還未待我說出「恭喜」二字 ,他竟拍手自慶,引動我也不得不拍手,一面說:
「太好了,老弟,太好了!這麼一來,往後,就得收起流口水這句話了。」
「流口水」成為話頭,是我住進這間病房,與一個素不相識,異病相憐,來自不同地方,出自不同背景,甚至連說話腔調也大不相同,卻「一見如故」由對方先出口的。當時的情形是──
午餐時分,看護為我買來雞湯米粉,在加護病房挨餓三十六小時,吃這碗分量不大的雞湯米粉,自然是又急又快,而且吃得津津有味。鄰床的林先生看得有點目瞪口呆,當我嚥下最後一口,還在回味中,傳來了怪聲音:
「我──要流口水──啦。」
接著是他的看護咯咯的笑聲。我略吃一驚,側臉看向林先生,他正向我招手,笑意滿臉的說:「我流口水囉。雞湯沒喝到,滋味留我心。」
然後,向我解釋說:
「因為腸癌開刀,傷口復元期內,不能進食,只能靠注射方式,把高單位液體食物打進體內。
我還來不及答話,他又說:
「我平常貪吃,很多東西都不忌,這下可好,連水都不准喝,所以想流口水,都沒水可流。可是也怪,這流口水的感覺,只要看到別人嘴巴一動,就會從喉頭湧出來,甚至看到餐盤端進端出,也會這樣,你老兄有沒有?」
我無從回答,場面冷了下來。
他嘴巴稍一牽動,漏出一個字來:笨!
我裝著沒聽見,不予反應。不過,「流口水」這話頭就常常掛上我的嘴角。
從兩個不相干的人結為病友,少不了的是互相多說好話,多展笑顏。說好話我雖不擅長,卻也略知門道。展笑顏可就難為了自己。我一向臉上肌肉緊縮,加上牙齒歪歪斜斜,叫我笑口大開,不如罰我喝三杯白乾。我不笑、避笑,免笑之餘。得了一個「冷郎君」綽號,老來易為「冷公」。也有人說我「自以為了不起」,也有點近似。
林先生真的是笑口常開,如果他胖一點,可尊之為「彌勒佛」。但是,在哈哈哈背後,林先生也會微微流露一絲自傷自憐;他真的病得不輕。好在,他的親切得人重視與尊敬,我自然格外珍惜。
他消息靈通,知道我是個「文化人」。開口閉口稱讚我有學問,常令我苦笑。我只知他商界經歷五十年,見多識廣,其他方面就一概不知。於是,稍微深一層的探問,似有必要。
「老弟出門做生意,想必跑過不少地方,不知道對我家鄉杭州,你的印象如何?」
「杭州!你家鄉?」他有些錯愕。
我肯定的點頭。
「那我就說說,」他調整睡姿,正色說:「杭州好地方,只是夏天太熱。我在那裡賺了些錢,生病前三個月,我還在杭州把一點小生意交我女婿接手。他是當地人,老兄你曉得的,當地年輕人,活了一點。」
他頓一頓,彷彿想轉換話題。從口氣中我略知其意,他所謂「活了一點」,其實是「滑了一點」;「活」、「滑」,不可用道里計。
「我女兒看上他,非跟他不可,怎麼辦?」他等不到我的回答,只好自作結論:「我就做這個人情。」
口氣裡的無奈,我這局外人無須多言。
做生意難免有得有失,他似乎不想多說,倒是生活上的點點滴滴,引得起興趣。
譬如酒,從「金門高粱」到「茅台」、「大麯」,從「酒鬼」到「五糧液」、「郎酒」到「燒刀子」,甚至黃酒系列的「狀元紅」,他都品飲過。有一回在紹興,喝到了陳年「狀元紅」,你聽他怎麼說:
「真想不到,小小一罈,喝下去,入口如飲甘露,舌喉無比舒暢,說不出的那種甜香滋味。怎知道一滑進心坎,它的後勁如此之強。」
「紹興酒系列,」我湊興說:「獨獨不曾喝過狀元紅。小時候家裡長輩說,喝了狀元紅一定狀元及第。老弟到這個世界晚了一步。」
他哈哈大笑,我只能以淺笑回報。跑了大江南北不少地方,最令他感慨的,是交通擁擠,人們不守公共秩序,不愛乾淨;這方面,我深有同感,卻未置一詞。
有一回談到他家鄉竹東,他很興奮,為竹東的山水、人情驕傲。我說曾隨軍二次路過,對竹東的印象只是,街上安靜清淨,卻沒有機會一嘗竹東的小吃。他聞言接應:「我們都早一點病好出院,我留地址電話給你,歡迎你到竹東來吃全套客家大餐。」
我說曾吃過竹北的全席客家菜,他立即加上一句:「比不上竹東的全套客家大餐。」
足見他求勝心切。不僅在一般的言談中,對於病情的樂觀,心理上更有十足把握,因此他總是稱讚主治的黃醫師、醫師助理與護理師。
我不善觀察病者的氣色,只因為林先生那種視病如朋友的態度,以及談吐間表露的信心,我不僅祝福他,更深信他必然能戰勝病魔;林先生非常不喜歡聽到或看見「病魔」二字。
那天一早,他獲知我可出院的訊息,為我高興甚久。當時我並未細心體察他那份羨慕神色,待我的看護幫我換穿日常服裝,收拾好從家裡帶來的物品,坐在床沿靜等家人來接應,偶一抬頭,目光正好與他投射過來的目光接觸,我才發現那份他臉上深沉的黯然,取代了一直掛著的笑意,我怯弱的低頭迴避。
我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什麼。八日相聚,在病房中,這人生無以名之的一段機遇,我感染的那份對生命的熱愛、執著與自信,即使是浮動的、飄蕩的、飄忽的,對我來說,卻有積極的深意,鼓舞了我,令我對生命重生了樂觀。
而林先生呢?我不知道怎麼向他道別。
我不願說再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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